《盗梦空间(Inception)》:一场很酷的催眠
来源: 乔淼的日志
《盗梦空间(Inception)》:一场很酷的催眠
文/乔淼
Inception和Extraction,影片《盗梦空间》里最重要的两个词。在Webster College Dictionary里,两个词有一个共同的意思“起源,开端(Origin)”,前者还有“取得学位”之义(在学校修成了正果,该“开始”工作了)。若如此,将片名翻译为“盗梦”,恐怕是不足涵盖其中深层意味的。
影片的主线剧情我以为并不复杂,大体上是平铺直叙、逐层演进的。可以分为四个段落:(1)Cobb和同事对斋藤(Saito,中文字幕里翻译成了“齐藤”)进行Extraction,即盗取对方的想法,结果失败。(2)Saito反过来雇佣Cobb,提出Inception的任务,即要给对方“植入”一
个想法;Cobb召集团队成员,并作准备。(3)执行Inception的任务,过程很动作,很暴力,也很酷,是影片的高潮部分。以及(4)Cobb在潜意识的最深层解决了Mal的问题,并到斋藤,回到现实中,回到他的家里。过程中夹杂交代主人公Cobb和妻子Mal的故事,以为背景的补充。只是因为加入了“梦”作为主题元素,才显得剧情复杂而交错。如此一来,对影片的理解,也就成了对“电影”这个现实成分的“解梦”。——当然,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电影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主创人员呈现给观众的一场大梦。假如要把这147分钟内的每个细节都分析出来,这部电影我需要再看几十遍,而且还得写成一本厚厚书。故这篇文章只是简其大略,其余则留给诸位自行体会。
·意象分析:不是梦而是催眠
在影片中,导演设置了多达四层的梦的结构,也就是在梦中做梦,再做梦,再做梦。梦得越深,时间变得越慢,场景变得越不稳定。实际上,这与我们经历的梦的场景或结构并不一致,反而像深度催眠。首先,梦与现实的时间进程大约是一比一的关系,也就是说,梦中的一小时,在现实中也需要梦者一小时的有梦睡眠。而恰恰是在深度催眠中,——即反复强
化被催眠者的催眠状态,使其精神活动达到极深层次时,——受术者会认为时间流逝的比率变大,当他以为过去了几个小时的时候,现实中的表针可能只走过了几分钟。其次,梦是很难像影片中所述的那样,被预先“设计”出来的,一个人也很难有意识地重复或延续一个特定的梦,两个人也很难“分享”一个相同的梦境(所以编剧只能借助于一种“共享梦”的技术,就是片中盗梦者手里的那个箱子,用类似血压计的仪器把几个人“连”在一起)。在催眠中,施术者对受术者进行的催眠引导则可以是“场景引入”,譬如,“想象一下,你现在正置身于XXXX的场景中……”,此时双方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会“共享”同样的梦象。再者,片中的药剂师所配的药,其中掺有“镇静剂(Sedative)”,其作用是抑制神经系统的活动性(近似于情报机关审问间谍时注射的药物),这正是催眠而不是“催梦”的特征。故而“盗梦”的过程,其实更像用催眠与暗示“诱使”对方交代秘密,而不是真的“盗走”了对方的“梦”。
有关梦的层次的设定进一步说明了这一问题。一般人的梦境是没有泾渭分明的层次的,只有一层。梦中意象所代表的心理内容的深度,是根据象征关系的隐晦程度来推断的。比如说,在梦中的保险柜里存着的东西,就比梦中书架上摆放的层次更深。让人在睡梦中再梦到做梦,这也很难。我自己曾经体验过“梦中有梦”,但是第二层的梦就很模糊,基本上记不清
什么东西;反倒是第一层梦中的细节提示了我的某些深层的心理成分。在催眠中就不存在这种困难:催眠师可以根据的需要,带领被催眠者不断向深层次进发。在这个过程中被催眠者的心理世界确实会像埋在地下的一座大楼,有许多层,每一层的内容都有不同;催眠师则像控制着一部电梯,可以随需要进入这个大楼的任何一层。
越往下走,就相当于进入潜意识越深,就越远离意识,从而梦中“有序”的、“可控制”的成分越少,就像Cobb在片中所说,“对方的潜意识会发出抵抗”。在小Fischer的梦象中(也就是盗梦者们“造”出的梦)中,“抵抗”不仅仅来自全副武装的“防御者”,也来自于梦境中的环境本身。
在第一层梦,也就是城市街道中,整个场景中下着大雨。片中交代是因为做梦的药剂师在现实中喝了很多香槟,尿急的结果。不过另一方面,雨也可以表示消极的情绪反应,特别是悲伤;雨越大表明悲伤的程度越高。小Fischer的父亲刚刚去世,这场雨同时也可以理解为他内心悲伤的体现。在斋藤中弹后,盗梦者们从街道逃进了一个监狱,与其说这是设计师Ariadne(无独有偶,这也是克里特王米诺斯的女儿的名字,正是她给忒修斯的线团帮助他
逃出了关押米诺陶的迷宫,下文中我们还会讨论到她)的设计,不如说这是“梦的自我设计”,即它同时反映了Fischer心里的困惑感和Cobb的自责情绪(这个后面会讨论到),因为“监狱”正是“监禁”的象征。在第二层梦,也就是豪华酒店的场景中,酒店先是左右摇晃,随后整个场景都失去了重力。失去重力象征着“失控”。一方面,第一层梦中小Fischer防御者追击,造成盗梦者们的车子左右摇摆。另一方面,这也可能确实是小3小时深度催眠音乐Fischer更深一层的情绪反应,也就是他极力希望控制自己的生活,希望它井然有序;这种压抑性的努力最终归于失败,体现为第三层梦中的大雪崩(象征着“崩溃”、爆发式的情绪表达)。同理,第三层梦中的“医院”,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军事要塞更贴切一些。类似的情况,比如与“黑衣人”战、被“保安”追击、和军队“打仗”,会发生在许多人的梦里,这类梦的主题通常都是“战斗”,而战斗的对手,就是做梦的你自己。
当然,在你我的梦里,经过特定的训练,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主导梦的发展,类似于所谓的“潜意识防御”。片中有一个有趣的小细节,在监狱场景中,盗梦者们和防御者发生战斗。被认为“缺乏想象力”的Arthur用突击步与防御者对射,怎么打也打不中。这时候伪装专家走过来,拿出一把榴弹发射器,口称“做梦就要做得彻底一点”,然后一发榴弹将对手轰杀。
这就是对梦的发展的“主导”。不过,假如我们受到某种心理问题的困扰而做了一个梦,无论我们怎么企图“主导”,都会发现梦的主题和结构是不可改变的,我们能改变的只有其中的细节:你就算拿大炮去轰,防御者也是杀不完的。
·从的角度理解:认识和领悟
盗梦者们的任务是要给小Fischer植入一个观念,这和心理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心理的其中一种基本思路正是了解对方,揭示出对方心中的一个不合理的观念,以一个比较合理的观念代替之,从而缓解或消除一种心理问题。这里的“揭示”和“替代”,依照疗法的不同,可以是意识层面的,也可以是潜意识层面的。后者就比较像盗梦者们所用的手段了。
根据Cobb的观点,每个人心里最深的秘密都藏在一个“保险箱”里,保险箱在片中不同人物的梦境里也反复出现。通常来说保险箱一旦在梦境中出现,必然具有的意义:保险箱的象征是“锁死”和“深藏不露”,其中的内容一般是梦者不愿意给别人看的(甚至是自己也不想轻易看到的),带有某种压抑的成分,特别是对于那些梦者本人“忘掉了密码”“丢掉了钥匙”的
保险箱。片中的小Fischer正是忘记了自己保险箱的密码——尽管这个“保险箱”的意象是Ariadne“设计”、Cobb“强加”于他的,但因为“保险箱”具有的共通的象征意义,它对于小Fischer本人来说就有了真实的含义——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为了让他接近自己的“真实想法”,也就是盗梦者们设计好的、希望他获得的一个“合理观念”,在第一层梦境里,“回密码”就成了盗梦者一行所要处理的重大问题。
为此,盗梦者中的伪造专家扮成家族企业中的老臣,与Cobb等人合演了一出苦肉计,以逼迫小Fischer去回忆一个事实上不存在的“密码”。盗梦者们逼问他:你就随口说出一个数字,靠直觉!小Fischer随口说了“528491”。随后,在第二层梦境中,这串数字变成了两个房间号“528”和“491”。待到第三层梦中,这个随口的数字真的成为了保险箱的正确密码。这固然是盗梦者们预先的安排,但我同时认为,保险箱里所藏的东西,与其说是盗梦者们希望小Fischer拥有的观念,不如说是他自己心里本来就潜藏的想法。也就是说,盗梦者所做的工作,事实上是“帮助”小Fischer领悟到他自己真实的愿望罢了。
那么,小Fischer领悟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在影片中的现实世界,他的父亲是绝对权威,
即使命悬一线,老家臣仍然坚持要问他父亲的意见,而他似乎也对父亲表现出某种惧怕。在第一层梦境中,他在监狱里与冒牌老家臣谈话,认为父亲对自己不满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如父亲强,这令盗梦者做出结论,“他和他父亲的关系比我们预想的更加糟糕”。第二段梦中的无重力失控和第三段梦中的雪崩,部分地反映了他被压抑的愤怒情绪,这种愤怒不可能来自于他父亲死亡这个事件,只可能是先前产生而无法表达的。相对地,儿子与父亲关系的异常,正是许多心理问题的深层来源。由此我们则不难理解权威父亲对他的影响。直到第三层梦境最后,小Fischer打开医院的保险库,重新看到弥留之际的父亲时,真相才完全大白:父亲对他的不满,是因为他企图成为另外一个父亲(即所谓的“过早认同”,丧失自我)。在现实中摆在父亲病床旁的照片成了最好的注脚:父亲所珍视的是那个童年时代的、手拿风车的儿子,而小Fischer实际上对这一点在潜意识上是明白的,只是在意识层面上他急于证明自己、急于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因此,保险柜里的“真实想法”,也不是那份文字所写的遗嘱(这份遗嘱自然是盗梦者预先设计好、希望小Fischer拥有的观念),而是照片里的风车。玩具风车象征的是什么呢?是“自然”和“本来的状态”,也就是“成为自己而不是成为父亲”。换而言之,盗梦者们预期植入的观念,其实正是小Fischer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这么一来,他们先前所刻意做出的努力,事实上经由梦者本人的建构,成为了帮助梦者认识自我的一次
。这也就是Cobb所说的,“梦是自我建构的系统”,这与精神分析对梦的认识和解释,其实是相通的。
·另一种:完成心里的“未完成”
然而,影片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没有出现,这就是Cobb心里的妻子Mal。
Mal在英语中是一个前缀,意思是“糟糕的”“不正常的”,譬如在malfunction,maladapted等词中的意义。也就是说,Mal这个人物,无论在影片的现实还是在影片里Cobb的梦境中,指代的都是一种“不正常的”东西。如果把“盗梦”理解为,把Cobb比作心理医生,那么Mal就是Cobb心里的“未完成”;如果把Cobb理解为一般的普通人,Mal则是他心里的一个情结。
Mal和Cobb夫妻无疑是探索梦世界的先驱。他们俩深入到梦的第四层,也就是潜意识最深的地方,——毋宁说是潜意识“象征化”的最深层次。人的潜意识可以分为个体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两部分。潜意识之上的意识,主要依赖于逻辑和抽象的思维表达;个体潜意识主要
依靠“具象”的表达方式,也就是形象思维,就像梦的运作方式一样;再深一步,进入到集体无意识的时候,按照荣格的理论,其中将不存在具体的“意象”,而只有人类精神最深层次的“原型(Prototype)”。所谓的原型是没有具体形象的,它们只有结合个人的生活经验、进入个体潜意识,才会变成因人而异的具体形象。比如说,每一个男性心中的女性原型(Anima),在每个人的潜意识中都表现为不同的女性形象;但Anima本身,除了可以被描述为“男性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之外,并不能被具象化。也就是说,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形式,实质上是完全抽象,或者说没有一个确定形象的,就像阿米巴原虫一样,你无法确定它的形态究竟是什么(耶和华禁止雕刻和膜拜偶像,其意也就在此,因为“神”也是一个原型)。故此,Cobb夫妻所进入的梦的最深层之下的层次,也就是影片中所谓的“潜意识边缘(Limbo,意为被遗忘之地、中间状态,在罗马天主教中还指从天堂被遗弃的灵魂)”,我认为就是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交接地带,那里没有形象化的内容,导演无法表达,只能以台词描述;而正因为没有形象、没有实体,时间会无限延长,以至于在梦中死去的斋藤在该处被困了几十年,变成了一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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