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友谈记 [宋]李廌
師友談記  [宋]李廌
《師友談記》,宋李廌著。一卷。此書記蘇軾、范祖禹、黃庭堅、秦觀、晁說之、張耒等所談,故名書《師友談記》。書中所載,多名言格論,非小說瑣錄所比。又書中稱哲宗為今上,可知作於元祐中;書末記蘇軾為兵部尚書及帥定州事,蘇軾到定州不久即貶謫南遷,則此書之成當在元祐人盡貶斥之後。主要有《四庫全書》、《百川學海》、《學津討源》諸本。
李廌(1059-1109),字方叔,號濟南先生。華州(今陝西華縣)人,六歲而孤,從叔父居,稍長以學問稱鄉里。元豐中以文謁蘇軾,大受嘆賞。元豐三年(1080)試禮部,蘇軾典貢舉,意在擢為高等,不意落第。後再應試失利,遂絕意功名,歸耕潁川,定居於長社。建中靖國初蘇軾卒,李廌走赴許汝間,相地卜兆,作文以祭之。大觀三年卒,年五十一。李廌為「蘇門六君子」之一,詩詞文俱佳。文集宋代有《濟南集》二十卷,至清初已佚,清四庫館臣自《永樂大典》輯出詩文編為八卷。另有《德隅齋畫品》一卷、《師友談記》一卷。(以上按《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及《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宋代卷》,中華書局,2004年)
是次錄文,據孔凡禮點校之《師友談記》(中華書局,2002年)。該書是以《學津討源》為底本,校以宋刻《百川學海》本(宋本)、《四庫全書》本(《庫》本),並參校《苕溪漁隱叢話》、《續資治通鑑長
編》、《皇朝仕學規範》諸書及《說郛》卷九十錄《師友談記》二十八。
1.
元祐癸酉正月二十六日,見東坡先生。禮部尚書蘇公子瞻,先生自號居士。公曰:「近因講筵,從容為上言人君之學與臣庶異。臣等幼時,父兄驅率讀書,初甚苦之,漸知好學,則自知趣向,既久則中心樂之,既有樂好之意【1】,則自進不已。古人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陛下上聖,固與中人不同,然必欲進學,亦須自好樂中有所悟入。且陛下之學,不在求名與求知,不為章句科舉計也。然欲周知天下章疏,觀其人文章事實,又萬機之政,非學無所折衷。」上甚以為然。退見宰輔,誦其語,且曰:「上天性好學,某將自漢至唐,擇其君臣大節政事之要,為一書以備進讀。今讀《三朝寶訓》,林子中所編也【2】。」
2.
東坡先生近令門人輩作《人不易物賦》,物為一人重輕也。或戲作一聯曰:「伏其几而襲其裳,豈為孔子【3】;學其書而戴其帽,未是蘇公。」士大夫近年傚東坡桶高簷短,名帽曰子瞻樣。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從燕醴泉觀,優人以相與自夸文章為戲者。一優丁仙現者。曰:「吾之文章,汝輩不可及也。」眾優曰:「何也?」曰:「汝不見吾上子瞻乎?」上為解顏,顧公久之。
3.
東坡先生居閭闔門外白家巷中。一夕,次子迨之婦歐陽氏,文忠公孫,棐之女。產後因病為
祟所憑,曰:「吾姓王氏,名靜奴,滯魄在此居,久矣。」公曰:「吾非畏鬼人也。且京師善符劍遣厲者甚多,決能逐汝,汝以愚而死,死亦妄為祟。」為言佛氏破妄解脫之理,喻之曰:「汝善去,明日昏時當用佛氏功德之法與汝。」婦輒合爪,曰:「感尚書去也。」婦良愈。明日昏時,為自書功德疏一通,仍為置酒□香火遣送之。
公曰:某平生屢與鬼神辯論矣。頃迨之幼,忽云有賊貌瘦而黑,衣以青,公使數人索之,無有也。乳媼俄發狂,聲俱怒,如卒伍輩唱喏甚大。公往視之,輒厲聲曰:「某即瘦黑而衣青者也,非賊也,鬼也,欲此媼出,為我作巫。」公曰:「寧使其死,出不可得。」曰:「學士不令渠出,不奈何,只求少功德,可乎?」公曰:「不可。」又曰:「求少酒食,可乎?」公曰:「不可。」又曰:「求少紙,可乎?」公曰:「不可。」又曰:「只求盃水,可乎?」公曰:「與之。」媼飲畢,仆地而甦。然媼之乳,因此遂枯。
公曰:頃在鳳翔罷官來京師,道由華岳【4】。忽隨行一兵,遇祟甚怪,自褫其衣巾不已。公使人束縛之,而其巾自墜。人皆曰:「此岳神之怒,故也。」公因謁祠,且曰:「某昔之去無祈,今之回無禱,特以道出祠下,不敢不謁而已。隨行一兵,狂發遇祟,而居人曰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蟣虱爾,何足以煩神之威靈哉!縱此人有隱惡,則不可知,不然,以其懈怠失禮,或盜服御飲食等,小
罪爾,何足責也,當置之度外。竊謂岳鎮之重,所隸甚廣,其間強有力富貴者,蓋有公為奸慝,神不敢於彼示其威靈,而乃加怒於一卒,無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則一事闕,願恕之,可乎?非某愚直,諒神不聞此言。」出廟,馬前一旋風突而出,忽作大風,震鼓天地,沙石警飛。公曰:「神愈怒乎?吾弗畏也。」冒風即行。風愈大,惟趁公行李,而人馬皆辟易,不可移足。或勸之曰:「禱謝之?」公曰:「禍福,天也。神怒即怒,吾行不止,其如予何?」已而風止,竟無別事。
4.
東坡先生嘗謂某曰:「范淳夫講書,為今經筵講官第一。言簡而當,無一冗字,無一長語,義理明白,而成文粲然,乃得講書三昧也。」
廌自太史先生以國史修撰知國史院兼修國史,故曰太史公。初在講筵,即游其門,今且八年。自昔嘗聞公詰朝當講,即前一夕,正衣冠,儼然如在上前,命子弟侍坐,先按講其說。廌未始得與聽也,邇來遂獲與聽。先生平時溫溫,其語若不出諸口。及當講,開列古義,仍參之時事暨近代、本朝典故,以為戒勸。其音琅琅然,聞者興起,宜乎久侍邇英而為儒林之冠也。
二月朔,太史公當講,廌前一夕獲聞。按講《王制》巡狩望之禮,曰:「古之人多因燔望秩之說,乃附會為封禪之事。或以求神仙,或以祈福,或以告太平成功,皆秦漢之侈心,非古者巡狩省方之義。為人臣凡有勸人主封禪者,皆佞臣也。」廌以此言為守成之龜鑑。
5.
廌少時有好名急進之弊,獻書公車者三,多觸聞罷,然其志不已,復多游巨公之門。自丙寅年,東坡嘗誨之,曰:「如子之才,自當不沒,要當循分,不可躁求,王公之門何必時曳裾也。」爾後常以為戒。自昔二三名卿己相知外,八年中未嘗一謁貴人。中間有貴人使人諭殷勤,欲相見,又其人之賢可親,然廌所守匹夫之志,亦未敢自變也【5】。嘗為太史公言之。
公曰:「士人正當爾耳。士未為臣,進退裕如也。他日子仕於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易得之矣。李文正嘗曰:『士人當使王公聞名多而識面少。』此最名言。蓋寧使王公訝其不來,無使王公厭其不去。如子尚何求名,惟在養其高致爾【6】。」廌以此言如佩韋弦也。
6.
太史公嘗講《禮》,曰:「擬人必於其倫。先儒之說,謂擬君於君之倫,擬臣於臣之倫,臣以為此特位而已。擬人必以德為貴。桀、紂,人君也,謂匹夫為桀、紂,其人必不肯受。孔、孟,匹夫也,謂人君為孔、孟,其人必不敢當。」
7.
友人董耘饋長沙貓笋,廌以享太史公。太史公輒作詩為貺,曰:「因笋寓意,且以為贈爾。」其詩曰:
「穿雲斸石遠林空,來涉江波萬萬重。實比梧桐能養鳳【7】,籜翻風雨便成龍。一枝未許塵鞍掛,千畝終留渭冰封。陋巷菜羹知不稱,君王玉食願時供。」廌即和之,亦以寓自興之意,且述前相知之情焉。其詩曰:「節藏泥滓氣凌空【8】,薦俎寧知肉味重。未許韋編充簡冊,已勝絲委誑蛟龍。長沙故事。短萌任逐霜刀重,美幹須煩雪壤封。他日要會高士愛,不應常奉宰夫供。」秦少游亦和之,曰:「楚山春笋斸雲空,北客常嗟食不重。秀可憐刀切玉,清香不斷鼎烹龍。論羹未愧蒪千里【9】,入貢常隨傳一封。薄祿養親甘旨少,滿苞時賴故人供。鄧慎思嘗遺之。」
8.
廌謂少游曰:「比見東坡,言少游文章如美玉無瑕,又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少游曰:「某少時用意作賦,習貫已成,誠如所諭,點檢不破,不畏磨難,然自以華弱為愧。邢和叔嘗曰:『子之文,銖兩不差,非秤上秤來,乃等子上等來也。』」廌曰:「人之文章,闊達者失之太疏【10】,謹嚴者失之太弱。少游之文詞雖華而氣古,事備而意高,如鍾鼎然。其體質規模,質重而簡易,其刻畫篆文,則後之鑄師莫彷彿【11】,宜乎東坡稱之為天下奇作也,非過言矣。」
9.
二月十日,出陳橋門稍西十里白溝上原,謁陽翟縣令孫敬之愭【12】,會開府承議郎張弼非夜語。張,浙人也。傳云劉簽樞知定州,錢穆父居樞位,其實則無也。廌謂孫敬之曰:「歲前,廌到陽翟,競傳蔣
穎叔為辭熙帥奪待制以本官譴知舒州。廌曰出京時,上宮謝,見蔣穎叔以待制扈從,不足信,眾鄉人咻之。今日穆父之拜,竊恐如穎叔之傳也。」已而果然。乃知虛傳之書,不必遠方,雖國門之外,已不足信矣。
敬之曰:「今年上元,呂丞相夫人禁中侍中侍宴,獨以上相之夫人,得奉觴進於二聖。餘執政命婦,則並立副階上,北嚮羅拜。宴罷辭謝,皆登露臺望拜,奉觴以進,頗戰慄。寶慈曰:『夫人與吾年相若。』特命二女史扶擁,以示恩意。」
( ) 敬之曰:「呂相夫人,乃中表親也,為某言禁中禮數甚詳。曰:御宴惟五人,上居中,寶慈在東,長樂在西,皆南向,太妃暨中宮皆西向。寶慈暨長樂皆白角團冠,前後惟白玉龍簪而已,
衣黃背子衣,無華彩。太妃暨中宮皆縷金雲月冠,前後亦白玉龍簪,而飾以北珠。珠甚大,衣紅背子,皆用珠為飾。中宮雖預坐,而婦禮甚謹,惟內顧寶慈,坐不敢安,雖廣樂在廷,未嘗一視也。上前後供侍,固多女使,皆天下奇,唯有四人一樣粧梳,衣服之類無少異。俄至上側,未移刻,又忽四人至。凡十有六番,其服飾珠翠之盛,信天下之所未睹。上天顏穆然,敬奉二宮,有不邇聲之意。」
10.
秦少游論賦至悉,曲盡其妙。蓋少時用心於賦,甚勤而專。常記前人所作一二篇,至今不忘也。
11.
少游言:凡小賦,如人之元首,而破題二句乃其眉。惟貴氣貌有以動人,故先擇事之至精至當者先用之,使觀之便知妙用。然後第二韻探原題意之所從來,須便用議論。第三韻方立議論,明其旨趣。第四韻結斷其說以明題,意思全備。第五韻或引事,或反說。第七韻反說或要終立義。第八韻卒章,尤要好意思爾。
12.
少游言:賦中工夫不厭子細,先尋事以押官韻,及先作諸隔句。凡押官韻,須是穩熟瀏亮,使人讀之不覺牽強,如和人詩不似和詩也。
13.
少游云:賦中用事,唯要處置。才見題,便要類聚事實【13】,看緊慢,分布在八韻中。如事多者,便須精擇其可用者用之,可以不用者棄之,不必惑於多愛,留之徒為累耳。如事少者,須於合用者先占下,別處要用,不可那輟。
14.
少游言:賦中用事,如天然全具對屬親確者固為上,如長短不等對屬不的者,須別自用其語而裁剪之,不可全務古語而有疵病也【14】。譬如以金為器,一則無縫而甚陋,一則有縫而甚佳,然則與其無縫而陋,不若有縫而佳也。有縫而佳,且猶貴之,無縫而佳,則可知矣。
15.
少游言:賦中用字,直須主客分明,當取一君二民之義。借如六字句中,兩字最緊,即須用四字為客,兩字為主。其為客者,必須協順賓從,成就其主,使於句中煥然明白,不可使主客紛然也。
16.
少游言:賦中作用,與雜文不同。雜文則事詞在人意氣變化,若作賦,則惟貴鍊句之功,鬭
難、鬭巧、鬭新。借如一事,他人用之,不過如此,吾之所用,則雖與眾同,其與之巧,迥與眾別,然後為工也。
17.
少游言:賦家句脈,自與雜文不同。雜文語句,或長或短,一在於人。至於賦,則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凡所言語,須當用意曲折斲磨,須令協於調格,然後用之。不協律,義理雖是,無益也。
18.
少游言:凡賦句,全藉牽合而成。其初,兩事甚不相侔,以言貫穿之,便可為吾所用。此鍊句之工也。
19.
少游言:今賦乃江左文章彫敝之餘風,非漢賦之比也。國朝前輩多循唐格,文冗事迂。獨宋、范、滕、鄭數公,得名於世。至於嘉祐之末,治平之間,賦格始備。廢二十餘年而復用,當時之風,未易得也已。
20.
少游言:「賦之說,雖工巧如此,要之,是何等文字?」廌曰:「觀少游之說,作賦正如填歌曲爾。」少游曰:「誠然。夫作曲,雖文章卓越,而不協於律,其聲不和。作賦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飣餖為偶儷而已;若論為文,非可同日語也。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不可奈何爾。」
21.
東坡嘗云:頃年文忠歐公薦其先君【15】,薦章才上,一時公卿爭先求識面,交口推服,聲名一日大振。蓋歐公之言,既取重於世,而當時之人,亦有喜賢好善之心,無紛紛翕訿之間言也。
22.
東坡云:頃同黃門公初赴制舉之召,到都下,是時同召試者甚多。一日,相國韓公與客言曰:「二蘇在此,而諸人亦敢與之較試,何也?」此語既傳,於是不試而去者,十蓋八九矣。
23.
東坡云:國朝試科目,亦在八月中旬。頃與黃門公既將試,黃門公忽感疾卧病,自料不能及矣。相國韓魏公知之,輒奏上,曰:「今歲召制科之士,惟蘇軾、蘇轍最有聲望。今聞蘇轍偶病未可試,如此人兄弟中一人不得就試,甚非眾望,欲展限以俟。」上許之。黃門病中,魏公數使人問安否,既聞全安,方引試。凡比常例展二十日。自後試科目,並在九月,蓋始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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