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ITICISM  ON  FILMS
评《沙丘》(丹尼斯·维伦纽瓦,2021)改编自弗兰
克·赫伯特声名烜赫的同名小说,作为导演丹尼斯·维
伦纽瓦十年磨一剑之作,呈现出完全不同于传统好
莱坞大片的美学质感和叙事逻辑。电影汇集了提摩
西·查拉梅、奥斯卡·斯加斯卡等一众实力影星,上
映后即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沙丘》所承载的期
待视野集中在维伦纽瓦如何驾驭原著6部曲的史诗风
格,和如何平衡科幻与人文这两个看似对立但实则密
切相关的概念上。事实上,维伦纽瓦并未试图以《沙
丘》囊括原著的完整情节,而是进行了明智的取舍,保
留了厄崔迪家族,尤其是年轻的厄崔迪领袖保罗·厄
崔迪的成长和能力觉醒的主线,将其他家族的故事以
及巴特兰战争及其后果作为电影的背景进行描写。
《沙丘》也并未执着于开端——高潮——结尾
的三段式设置,而是结束于保罗加入沙漠中的弗雷曼
人,开始了他的漫漫复仇路。在欧洲传统戏剧中,幕数
为奇数以求高潮居中的布局较为常见,但是这也常常
使得完整的故事被假定性的设计所分割。与此相反,
《沙丘》完整的史诗风格并不仅仅建立在它极富古典
美感的画面比例上,而是在于其叙事所表征的完整的
隐喻系统——借鉴于《圣经》的母题与重要的象征中
建构。这个象征世界丝毫没有被好莱坞电影的叙事模
式所分割,而是在循环的时间模式、作为本体的观念
冲突中不断完善,给予现代观众以强烈的超越性审美
体验。一、史诗风格:科幻电影的象征本体
《沙丘》史诗风格的外在表征是清晰的,好莱坞
电影的商业制作对视觉效果的追求体现在用不断完善的后期特效技术制造奇观。所谓的奇观在居伊·德波的论说中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必然逻辑,从实体商品的制造到景观的生产、流通与交易,商品交换从人类社会生活的一种形式变成了社会生活的元逻辑。[1]通过对普通经验印象进行变形,好莱坞电影生产了大量奇观影像,漫威的超级英雄系列电影的超级英雄正是这样的范例。事实是正因为超级英
雄存在于一个看似普通的语境中,正因为他们和美国总统、纽约街景和社会新闻交错出现,这一奇特的景观得以将现实生活作为一个消费对象,作为商业电影中的一个元素;而这一背景甚至不需要任何成本,因为它就预设在每一个观众的思维中。但是维伦纽瓦的镜头语言与传统的好莱坞景观话语存在不同之处。他并不顺从观众融合景观于消费惯性的渴望,而是建构出一种完整的令人震撼的史诗风格。画面中渺小与宏大的悬殊对比是维伦纽瓦的镜头语言,例如:巨大的母舰降落在更加辽阔的沙漠中,充满技术美感的扑翼机被潜伏的巨大沙虫一口吞下。维伦纽瓦的镜头语言似乎是对康德崇高美的电影阐释,这个《沙丘》的宇宙狂暴地突破了想象力的所有边界,故而激发起超越感官和日常经验的某种尺度,康德将这种尺度称为理性。理性的崇高美没有形式、没有界限、没有形体,就如同面对沙虫的人类一般,人类难以窥见沙虫的全貌,也根本不足以与其为敌,只能小心翼翼地躲避,将其视为异域的神祇。《沙丘》中的
恢弘场景来自于远景镜头展现的人—物悬殊的大小对
比,但是这种镜头语言是否仅仅是一种美学话语呢?归根结底,电影仍然是画面叙事与言语叙事二者的艺术性结合,镜头语言根植于电影整体的文化语境之中,成为象征体系中的一个符码。在保罗来到沙丘,电影
【作者简介】 李俊义,男,福建莆田人,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福建师范大学协和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多模态话语分析、认知叙事分析、影视艺术研究。李俊义
从《沙丘》看科幻电影象征叙事的本体与建构
2022
中一个少年身处异乡沙漠中的远景镜头表面上看似是显示保罗个人能力之渺小,由此突出的却是他成长为救世主的奇迹本身。
本文所说的本体指的是科幻电影在何种意义上都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沙丘》中的象征体系其实颇具启发性地令人联想到其他科幻电影与史诗故事的互文。在《黑客帝国》中的反抗者基地被命名为锡安,也就是《圣经》中对耶路撒冷的称呼,这是神圣的耶和华的住所,所以,在锡安山中寓含着某种祝福和庇佑。《沙丘》中没有对《圣经》进行如此明显的借用,但是却对这部古老的史诗进行了更加深刻的借喻。保罗的母亲杰西卡所在贝尼·杰瑟利特妹会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够用语言控制人的能力,这种能力被视为与更高的神秘力量存在关联,故而妹会被视为神圣的宗教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在《圣经》中,上帝和耶稣所有的一个重要的能力被描述为“因言成事”。事实上,《圣经·旧约》的第一句话便是“太初有言”,随后,上帝用自己的言辞创造出整个世界。《沙丘》使用了大量的篇幅铺垫保罗学习以致掌握音言能力的过程,掌握音言是保罗成为救世主“弥赛亚”的重要环节。
更加重要的是与《圣经》的象征对应建构出《沙丘》的人物关系,也就是在《沙丘》中,作为整体的科幻作品,其本体性的架构是对最根本的人类境况进行讨论。《沙丘》正是对语言能力进行检视,音
言既是一个重要的情节,如果没有掌握这种能力,杰西卡和保罗将会命丧敌手,同时也是对科幻作品本体的暗示。科幻电影剥除了社会关系和经验假设,从而还原一种极为简单的试验性环境,并在其中探讨终极的生存问题。《沙丘》正是从视觉景观的史诗风格建构,层层深入到对语言的检视之中,这提醒着观众未来的乌托邦世界并不一定依赖于硬科技(hardcore science)而建成,还有可能存在于对人本身能力的开发之中。这也是《沙丘》原著小说的洞见之一,电影中着墨不多的厄崔迪家族的门泰特·杜菲其实是一个人性计算机,巴特兰战争的破坏使得人类规避机器的危险,转而探索自身的功能。音言和掌握音言的保罗也组成一个重要的隐喻组合,即救赎的力量并不隐藏在二进制,而是存在于再平凡不过的语言能力之中。
二、循环时间:科幻小说时间模型的嬗变
《沙丘》的故事设定在一万年之后,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电影所营造的氛围与《黑客帝国》《银翼杀手》中的未来想象有着天壤之别。与其说是人们一贯设想的充满高科技和电子化元素的未来乌托邦,《沙丘》中的世界面貌十分原始,人类依然用冷兵器作战,衣食住行和古代高度重合。这一切是因为小说的一个重要背景,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爆发的巴特兰战争给人类社会留下禁止使用一切可以思考的机器的遗赠。故而《沙丘》架设的是历史循环的时间模式,战争后的世界由此重新回到封建制度之中,皇帝和封建领主成为宇宙空间的主宰。赫伯特对小说叙事模式——主要是叙事时间的设定体现了两种历史时间观念的对立,即循环历史观和线性时间观的对立。由此,赫伯特以及电影作品本身对有
关人类生活的最基本概念发起了深刻的思维挑战。
在汉娜·阿伦特的《精神生活·意志》中,阿伦特认为对人类自由意志的思考必须回到对时间的考虑中。因为如果没有未来的概念,自由意志也将不复存在。在从古希腊到前现代的基督教社会中,占据哲学界主导地位的时间模式正是历史循环观念,“把时间性等同于天体的循环运动,等同于世界上生命的循环性质:白天和黑夜、夏季和冬季周而复始的变化、动物物种的出生和死亡的永恒轮回。”[2]阿伦特认为是对一种无生无死的永恒存在的暗示产生了循环时间的概念。但是,“每一个开始都是结束,而每一个终结都是开端”的循环运动的时间模式在基督教社会中被打破,在基督教哲学中出现了一次性的事件:创世、基督之死是不可能被重复的,而我们也不能在时间的循环中解释生物的运动。对时间从一个循环往复的空间模型变成一个线性的结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三段式想象并非一向如此、古已有之,而是肇始于基督教哲学,在现代性思想中得以加强的产物。
现代对进步思想的信仰强化了未来的尺度。1750年,杜尔哥在《人类精神持续进步的哲学概述》中明确提出人类历史是一个不断前进的过程,“人类社会的大方向是向着完美前进的。”[3]这几乎可以称为进步主义思想的宣言。科幻小说也诞生在这样的逻辑中,
CRITICISM  ON  FILMS电影批评所以,几乎所有的科幻小说都是乌托邦小说,它隐喻的
是未来的时空和对另一种人类生活可能的幻想。在某
种意义上,《沙丘》综合了20世纪的反乌托邦小说,形
成了对科幻电影时间想象传统的一次反叛,同样也是
对线性时间和进步主义的反思。启蒙运动以来,对进
步与完善的不断追求并没有帮助人类使用理性创造出
更加合理和幸福的生活,反而引向了愈发深重的毁灭
和灾难。如果用循环时间的观点来看,未来与现代高
度重合,《沙丘》所处理的并不是未来的问题,而是过
去与现在的问题;并不是科技的问题,而是人类与文
化的问题。这部作品在深入人类终极问题进行思考的
同时,对现实也具有强烈的隐喻意义。沙丘中的香料
与石油一样都是重要的交通能源,意即即使在未来的
一万年之后,科技也会引发新的问题。
进步的时间观念的真正危险之处是,由于时间本身被赋予了相应的伦理价值,其得以创造出二元对立
的关系格局。对未来的美好设计建立在以下基础上,
“世界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前景,相信只需借助某种严
格的原则,或某种方法就可以达到真理,至少这是与
冷静超然的数学原理相似的真理……他们认为有可
能……创造某种理性秩序,由此,悲剧、罪恶、愚蠢,
这些在过去造成巨大破坏的事物,最终可以通过应用
谨慎获得的知识和普遍理性得到避免。”[4]历史和现
在是未来的对立,在进步的对立面存在着落后,理性
的对立面则是愚昧和无理性——线性的时间模式取消
了真正的多元关系。在这样的价值体系中,“低”仅仅
是“高”的匮乏,“渺小”仅仅是“伟大”的匮乏,低和
渺小本身没有任何价值,这成为极为危险的霸权思想
的根源。
邪恶的哈克南家族对弗雷曼人的奴役、人类对沙漠的奴役和无限制地开采、皇帝制造各个公国的对立
以引发战争……《沙丘》中充满了对进步和进步后果
的反思,被视为被动的沙漠、愚昧的弗雷曼人、低等级
的公国因为其自身被观念设定在较低的位置中而遭受
了苦难。沙虫和弗雷曼人长时间共存于沙漠深处,二
者被沙漠之外的入侵者视为理应被统治和规训的他
者,正是这种对立不断制造了灾难。而当保罗加入弗雷
曼人,成为其中被认可的一员,他方才见识到曾经恐怖
无比的沙虫竟然能够为弗雷曼人乘坐,真正的“沙漠力量”蕴含在摆脱对立与战争、寻求救赎与和平的共存之道中。
三、梦境与现实:反英雄中的自由意志
若如詹姆逊所说,所有的故事都是象征,需要在表面下寻深度。《沙丘》或许是一个表征意志主题的叙事作品,外界规训与个体自由的冲突构成潜在的叙事,也为接受者提供了一个解构传统个人主义英雄的反向阐释视角。首先应注意的是,汉娜·阿伦特对自由意志的讨论与对时间构想的传统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阿伦特认为,意志是对于未来设想的精神能力(mental organ),就如同使用回忆来处理过去一样。当我们把心思转向将来时,就不再关心对象,而是关心计划,选择和改变未来是自由意志得以发挥的路径。时刻迫近的选择、扩大自身的能力边界,使得本应如此之物变成自我选择之物。
电影中保罗的梦境暗示着《沙丘》的另一种诠释空间,电影以凯恩斯博士的一句引言开始“梦是来自心灵深处的信息”。这意味着电影中所顺时展现的现实其实并非是事件的原貌,真正的故事发生在保罗看不到的心灵深处。在精神分析的理论中,梦是潜意识的信息突破理性的束缚,进入人的意识中的方法,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是完全无视道德、法律的本我的活动领域。即便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形式,但是梦仍然对现实进行反映,精神分析的方法并不承认梦的独立位置。但在《沙丘》的艺术性创造中,
梦是理想世界的原型,它是全知全能的保罗作为救世主的人格的苏醒。贯穿始终的保罗的梦境是电影的一个重要线索,从在家乡卡拉丹时起,保罗就不断地梦到神秘的少女,即弗雷曼少女契尼。同时保罗的梦变成了现实,邓肯的死亡、厄拉斯科的陷落均被言中。但同时梦境也为保罗指引了一条走出历史怪圈的救赎之路。如果现实的时间是周而复始,人类在科技与理性的开发与滥用中举步维艰,但是在保罗的梦境中,未来仍然是一个敞开的概念。梦境作用与其自身的自由意志紧密相关,通过梦境保罗得以看到另一种生存的境遇。梦境不断提示着保罗外在的规训与要求仅仅是部分现实,就如同柏拉图洞穴隐喻中的先知一样,保罗能够同时看到
2022
尚未发生的事,这意味着眼前的现实仅仅是真理的影像。在表层的叙事中,《沙丘》是保罗·厄崔迪从一个少年逐渐开始成长为救世主,完成复仇使命的故事。但是在更加深入、隐而不显的故事中,保罗是在颠覆传统的英雄形象的过程中完成了英雄使命,这一悖论为《沙丘》提供了丰富的表意张力。电影中的保罗是一
个有违所有规训的英雄。贝尼·杰瑟利特妹会的音言只能由女性掌握,善妒的皇帝将保罗家族的命运视
为一颗棋子,甚至保罗的父亲也认为保罗还没有能力独当一面,保罗的母亲反对保罗加入异族——对
于外人而言他是一个失败的厄崔迪王子,对于弗雷曼人而言,他是一个危险的侵略者。缺乏认同感的身份迫使保罗放弃所有的身份,抛弃个人的历史而完成梦境的建构。保罗的英雄之旅从他破除一切关于英雄的预设,成为完全与英雄相对的小人物开始。《沙丘》有别于传统科幻小说之处,就是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保罗是一个反英雄人物。反英雄虽然并不是反面人物,但是这类人物的设计立意于解构英雄,是“电影、戏剧或小说中的一种角类型,作者通过这类角的命运变化对传统价值观念进行证伪,标志着个人主义思想的张扬,传统道德价值体系的衰微和人们对理想信念的质疑”[5]。保罗颠覆了
现实各界对他的规训,从历史性的权力斗争中回归到精神性的梦境启示里。在此意义上,穿上严密隔离服、隐藏自己的相貌与身份进入沙漠深处/梦境预言中,同样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
结语
《沙丘》对科幻电影与史诗风格、物质科技与形而上思考的紧密结合或许解释了其自身的长盛不衰。丹尼斯·维伦纽瓦无疑为科幻电影到了一种新的视觉表达,比例、彩和场景,这些看似简单的镜头语言激活了机械的好莱坞特效,也启示着观众进入表层叙事之下,寻史诗的时间结构。循环历史是《沙丘》最
富洞见的设定,在周而复返的时间中,作为弥赛亚的保罗的救赎是“沙漠的力量”。重新恢复沙漠与外界
的平衡,也就是回归历史的起点——这并不仅仅是对理性的荒谬的反讽,而是以大道至简的方式暗示着超越于事实真理、科学定律之上的生存路径:自由的显现并非是对进步和完美的强制性要求,而是一个多元共生的宇宙。
类似《开端》的循环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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