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传》源流略
⽩娘⼦的传说,考之于古籍,最古莫过于传奇,按图索骥,⼤概于《太平⼴记》卷四百⼋⼗五《李黄》篇发其端。唐⼈传奇、宋⼈话本为明清⼆代戏剧、⼩说之渊薮,故推此篇之于⽩娘⼦的源头亦⽆不当。
此篇传奇和清⼈故事中主⾓温柔善良、秉性醇厚故⼤异其趣,亦与宋⼈平话多所不同。其说云:元和⼆年,盐运使李逊之犹⼦陇西李黄因参加选官于闲暇时在长安东市看到⼀辆⽜车,其车围侍者数⼈,在车中进⾏买卖。李黄偷看到车⾥有⼀绝⾊,原⽂云其“⽩⾐之姝,绰约有绝代之⾊”,便动了点念头,向侍者打听⼥主⼈的情况,侍者告诉他原来这⽩⾐⼥⼦是孀居,原为袁⽒之⼥云云。于是李黄就出⾦帛买了她的⼀些锦绣之物,⽩⾐⼥⼦让侍婢告诉他“需贷钱买之,请随到庄严寺左侧宅中相还”,李黄悦,天⾊已晚,跟着⽜车⽽⾏。到彼住处,见青服⽼⼥郎⽴于庭,谓是⽩⾐⼥之姨,于是等待许久,有所谓⽩⾐⼥出,原⽂云其“素裙粲然,凝质皎若,辞⽓闲雅,神仙不殊”,可谓是动⼈之极。和李黄略序款曲之后,说负债三⼗千,若李⽣能偿此钱,“愿侍左右”云云。李黄⼼动,于是便命⼈取来三⼗千予此⼥⼦,⼥⼦与李黄“命酒欢饮”,⼀住三⽇。回家之后仆⼈觉李黄有腥燥⽓异常,李⽣⾄家便觉恍惚,“但觉被底⾝渐消尽。揭被⽽视,空注⽔⽽已,唯有头存。”及寻当⽇旧宅,竟是空园,有⼀皂荚树,树上有⼗五千,树下有⼗五千,余了⽆所见。此事诡异⾄极,然此故事源头⽩⾐之姝已有⼆端:⼀、⼈美有礼,⾐物尚⽩;⼆、寡居。可谓兼具后世⽩娘⼦性格之雏形。然此蛇怪害⼈之⼼发⾃于莫名其妙,既要了李黄的三⼗千,后⼜于皂荚树上下弃置之,有害⼈之⼼终究还需李黄回家之后让其⾃⼰在床上化⽽为⽔,不
知究竟意欲何为。总⽽⾔之,亦可怖莫名极矣。《太平⼴记》此条下⼜有第⼆个故事,也和这个差不多,不过主⾓换了名字,叫做李琯,也为官宦⼦弟,路遇⼆⼥奴挑逗他说有姝丽愿相见,及⾄于其住所,“见⼀⼥⼦,素⾐,年⼗六七,姿艳若神仙……因留⽌宿”,明⽇回家之后竟脑裂⽽卒,家⼈寻其过夜之处,见枯槐树中有⼤蛇爬过的痕迹,命⼈伐树发掘,⼤蛇已失踪迹,只见⽩⾊⼩蛇数条,于是尽杀之⽽归。此篇故事前⾯部分⼤致相同,不过当事者的结局换了个花样,从化⽽为⽔只有头存变成了脑裂⽽卒。⼤概也是很诡异空灵得紧了,同时后⾯故事说家⼈还到了⼩蛇⽽屠之,⼜添⼏分因果,令⼈思之多悚然。⼤概唐⼈传奇之⿁怪灵异多恶,害⼈⼿法还往往出⼈意料之外,⾮此不能吸引⼈所瞩⽬,⽽引起轰动效果(概唐⽂⼈创作传奇多为⾏卷以博名誉者)。
⾄宋,此故事⼀变⽽为话本说书,所以在《夷坚志》⾥说的是这么个故事:丹阳县⼠⼈孙知县娶妻某⽒⼥。“⼥颜⾊绝艳,性好梅妆,不以寒暑,着素⾐衫、红直系,容仪意态,全如图画中⼈。”也是说她美艳绝伦,但每次洗澡时候不许⼈⾄,⽽且施以屏障,孙知县很好奇每次问此都笑⽽不答。⼗年后,⼥⼦已经三⼗岁,孙知县酒后好奇⼼⼤作在其⼊浴时偷窥之,竟看到了“⼤⽩蛇堆盘于盆内,转盼可怖”,其吓欲死,后与其妻分床⽽寝,某⽒⼥知丈夫已经知道真相,以好⾔好语相劝,还是恩爱如初。但孙知县毕竟已经看到可怕的场⾯,⾃此“中⼼疑惮,若负芒刺,辗转不能安席,怏怏成疾,未逾岁⽽亡”。
⾄明清时,《湖壖杂记-雷峰塔》说:嘉靖时,雷峰塔下旧有雷锋寺,东倭⼊寇,怕塔中有伏兵,纵⽕
烧塔,檐级都被烧没了,“⾚⽴童然,反成异致”,俗传湖中(应是西湖)有青鱼⽩蛇之妖,说是塔倒湖⼲就会出世。到崇祯年间,旱灾导致湖⽔为⼲,塔顶烟焰熏天,居民为之骚动。后来下⾬,湖⽔⼜满,⼈⼼才。《西湖游览志》、《⼩窗⽇记》也都说的雷峰塔之由来,后者也同时提到了⽩蛇、青鱼两怪。《⼩说丛考》引书《双鱼扇坠》说的故事是这样的:少年徐景春游西湖,⾄断桥遇⼀美⼈,与⼩丫鬟同⾏,景春⼼悦其⼥,送之回家,晚间⼊宿,“备极缱绻,以双鱼扇坠为赠”,明⽇,邻居张世杰看到徐景春卧在坟墓间,扶之归,原来这坟墓是孔⽒⼥之墓云云……其事也是寻芳⾄于遇怪遇⿁梗概,然⽐之于唐⼈传奇可怕程度要减轻了许多,类同于谈狐说⿁。《花朝⽣笔记》记故事云:宜兴许⼆郎(⾸先出现许姓男主⾓)⼊城遇⼀⼥绝艳(也是绝艳),晚归家看到先遇⼥云:“来从绛阙,暂寄红尘。三圣夙缘,今当与君偿之。幸⽆疑惧!”问其姓名云为何淑真,也有个婢⼥叫秋鸿。但这许⼆郎是有妇之⼈,其妇到家,许就对他⽼婆说“我妇美胜卿”,这何淑真也跟着嘲讽了⼤⽼婆。许⽒原妇⼤怒遂召集姑姊指⽽骂之,反被刺穿各种隐晦事,嘿然散去。说何妇喜谈论,其⾔皆古宫闺事,后⼜带许⼆郎⾄仙境经历⼀番云云。作者⼜云世俗(清代)《⽩蛇传》弹词诞妄可笑,似亦有所本。说弹词⼤概是引“⽩娘⼦镇雷峰塔”与《觚剩》中上⽂许⼆事迹相杂糅,“傅会成之”。后⼜有《西湖三塔记》云杭州三个⼥妖精,伤了很多⼈的性命,后来为奚真⼈所获,镇于三⽯塔之下。其中有个妖怪就是⽩⾐娘⼦,其原形为⽩蛇云云。
⾄于数戏曲本⼦,如《平剧戏⽬汇考》说许仙见了⽩娘⼦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形后吓的倒地遽绝,⽩娘
⼦到南极仙翁乞求仙草救夫命。已经和现在通⾏故事的主⼈公姓名完全⼀样了。⼜说有⽩⽒“义妖”下⾦⼭被法海⽤天兵杀败,⾏⾄断桥⽣⼀⼦,许仙受法海⾦钵追⾄,⼩青见之⼤怒欲挥剑斩之,⽩再三劝阻得免,⽩于是“且泣且诉,历数许之不义,仍令偕归云”。主⼈公(法海、许仙、⽩蛇、⼩青)完备,就是情节和现在所见颇为不同。⼀直到《佛曲叙录-⽩蛇宝卷》中糅合和以上两个故事的情节,说宋真宗时⽩是修炼了⼀千七百余年的⽩蛇,某次蟠桃⼤会,观⾳菩萨带她赴会。为西池⾦母娘娘道破机缘说⽩的恩⼈是⼀千七百年前救了她姓名的杭州许汉⽂,要让⽩去报答了他再去赴会。⽩到杭州收服了青蛇为婢,名为⼩青。以借伞为由与他订了婚约。后⼜盗了官府的元宝害的许汉⽂被判充军苏州。⽩主婢追到苏州与许结为夫妻,后端午节喝了雄黄酒现原形吓死了许宣。⽩冒着千难万险去南极宫盗了仙草救了他。后来许宣遇到了法海,法海留住许宣在⾦⼭寺中,⽩与青追⾄要唤回许宣,但法海不依,于是有了⽔漫⾦⼭的剧情。但因终于敌不过法海,便逃到了杭州。法海因许宣孽缘未了(也是奇怪),⼜把他送到断桥,使他与⽩⽒相会,后来⽣了⼀⼦。⽣⼦之后,法海却来收服了⽩蛇,把她镇压在雷峰塔下。⽩⽒⽣⼦名为梦蛟,后来中了状元,到塔边祭母遇到法海,刚想要为母报仇,这次法海却释放了⽩⽒,与她各驾祥云,向空中渺渺⽽去。许宣剃度为僧,也成了正果云云。此故事主⾓和情节和⽬下的版本⼤体⼀致。唯细节之处(如法海放许宣与⽩再会等)有异,尤其是结局使⼈茫然,何以法海和⽩蛇⼀起“各驾祥云,渺渺⽽去”?⼤概也是孽缘罢了……
总⽽⾔之,⽩蛇故事发源于唐,雏形现于宋,明清乃⾄于后继续增补、修改故事主⾓和情节,终于形
成了⽬前看到的版本。其中异同,⼤概唐代的故事还是以讽喻⼈要以正途为规,否则如李黄、李琯⼆⼈⼀个⾝体化为⽔就剩个脑袋,⼀个脑裂⽽死,想想也是够可怕的。宋代的话本出现了故事
的主⾓——⽩蛇的雏形,不过这会⼉姓何,且也从唐代⽩⾐绝⾊⼥⼦的貌美⼼狠绝然不同,不仅没有害死主⾓,在主⾓知道⾃⼰的真实⾝份后还以
好⾔相劝,不过是孙知县⾃⼰⼼理素质不够(这估计换谁也受不了),⼀年后还是被吓得病死了。⾄于明清及以后,故事⼀⽅⾯在完善(冯梦龙⽤
⼒尤多),⼥主⾓⽩蛇的秉性也慢慢在向“善良、温柔”⽅⾯转变,反⽽是许宣唯唯诺诺,思前恐后,还和法海勾结,成了反⾯⾓⾊。但纵观唐以
即⼥主⾓⼀定是条⽩蛇,且颜⾊绝美,⾐物等也都以“⽩、素”为主,其间是否和中国男权社会视⼥⾊来这些故事,有个⼀直未变的要素,即⼥主⾓⼀定是条⽩蛇,且颜⾊绝美,⾐物等也都以“⽩、素”为主
为毒物有关,不敢揣测。
其实对于⽩蛇的故事,说的最好的,都不是这些⽂⼈的传奇、话本、剧本,窃以为情节⾜够曲折离奇、⼈物性格饱满有特点、体现世⼈风貌尤多的
⽂章只有冯梦龙的《⽩娘⼦永镇雷峰塔》,在这篇拟话本中,冯⽒⽤⼀⽀⽣花妙笔,描述了杭州临安府的世貌风情,写许宣:⽼实迂腐却⼜为⾊所
迷,写⽩娘⼦:勇敢追求所爱却⼜不择⼿段,其中⼜添加了很多不存于流传本⼦的情节,⽐如他的和夫的⾓⾊设定,许宣受⽩娘⼦盗窃财物
所累被发配到苏州、镇江的情节等。可以说是让此故事丰满和⽣动了不知凡⼏。唯有⼀个缺点,也是他其他所有《三⾔》的通病:说教⽓息太过于
浓厚,动不动就⽤佛、儒等⼤道理现⾝说法,缺乏了⼩说的灵动和韵味。不过这不过是⽤现代⼈的观念准绳古⼈罢了。
二郎出差回家后今年,⼜是《新⽩娘⼦传奇》的翻拍版现世,⼀别数⼗年,未知尚能饭否?
于是蹭着看了⼀点,⼤倒其胃⼝,演员问题姑且不论,就以情节⽽⾔,不知莫名其妙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尤其以⼩青的⾝世最为莫名其妙。不看
也罢,不看也罢。
千年的流传,⽩蛇的故事,故⽼⼝⼝相传,我想,这⼤概就是有传承、有⽂化的好处,当你说到⼀个关键词,就⽴马能让你的族⼈想到⽆数的细节
和情感体验,诗词歌赋如此,⼩说亦当如是。
参考书籍:
《<;三⾔两拍>源流考》上册 谭正璧(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警世通⾔》冯梦龙(著)严敦易(校注)⼈民⽂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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