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五凤楼赋》
一
宋初文学家梁周翰(929―1009)所作《五凤楼赋》闻名当世:南宋吕祖谦冠之于《宋文鉴》卷首,朱熹誉之为宋代大赋的“压卷之作”。[1]当代文学史学者也认为此赋在宋代的众多辞赋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2]《五凤楼赋》还为建筑史学者所重视:“五凤楼”被认为是唐宋宫阙建筑的主要形制,梁赋则是反映这一形制的重要文献。[3]虽然历代学人已从不同角度发现了《五凤楼赋》的价值,但其中“五凤楼”的确指,却仍有待发覆之疑。
明代孙云翼认为“五凤楼”是洛阳宫城的正南门:
宋梁周翰《五凤楼赋》,“五凤翘翼,若鹏运风。双龙蟠首,若鳌载宫。”《会要》,“西京大内南面三门,南曰五凤楼。”[4] 孙说是有一定根据的:文献记载,宋太祖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四月就曾登临洛阳五凤楼大赦天下;宋真宗祥符四年(1011年)巡幸洛阳时,也表示西京五凤楼为“太祖所建,以表瑞应”。[5]一些建筑史研究者虽未征引孙说,却也循着他的思路,将梁赋中的“五凤楼”确定在西京洛阳。[6] 然而,这种观点却忽视了一则关键史料:王称《东都事略》与《宋史?文苑列传》都记载“乾德中太祖大修宫阙,周翰为《五凤楼赋》以进”,“人多传诵之”,认为此赋为乾德年间(公元
963―968年)宋太祖诏修北宋东京大内时所作。[7]由于《东都事略》中的不少内容都源于宋朝“国史”,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南宋学者王应麟就据此在《玉海》中明确提出:“梁周翰有《五凤楼赋》,乃东京也。”[8]此说虽照顾了梁周翰传记数据的相关记载,却在史料方面有一处明显瑕疵――宋代文献并没有明确记载北宋东京有所谓“五凤楼”。这也是历来主张“五凤楼东京说”的学者很少注意的。
总的来看,学界对梁赋中“五凤楼”的位置(在西京或在东京)看法不一。两种主要观点在史料和逻辑上皆有疑问:若“五凤楼”在西京,如何认识颇具史料价值的《东都事略》之记载?若“五凤楼”在东京,又如何解释“东京五凤楼”文献无征的现象?遗憾的是,无论是王应麟、孙云翼还是当代学者,都未有效响应上述问题。[9]本文开篇所谓“待发覆之疑”,旨在于此。
genre要确定“五凤楼”的所在地,还应从《五凤楼赋》本身入手:梁赋对“五凤楼”所在“京城”的地望有“距天文辰马之墟”
的描述。“辰马”典出《国语》,指二十八宿之中的心、房二宿,分野在“宋”,恰好对应着东京汴梁的地望;[10]而西京洛阳却显然不在这一空间范围内。[11]据此即可断定“五凤楼”确在东京无疑。
除了指示地望之外,梁赋对“五凤楼”高度的描述也透露出有关此楼“身份”的重要信息。赋中描述五凤楼“去地百丈,在天半空”;登上此楼,“平地千里,深宫九重”皆可尽收眼底。
梁周翰延目远眺的方向很值得玩味――北宋朝廷为免百姓窥伺
宫禁,禁止东京城中民居修建过高:《东京梦华录》载,东京的白矾酒楼曾在宣和年间以“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名动一时,但其中的“内西楼”却因高层可以“下视禁中”而禁止登临。[12] “五凤楼”高达“百丈”,又可以望见“深宫九重”,可知应是非经许可不得登临的皇家建筑。
梁赋紧接着还提到楼下“并肩排踵,兼蛮浑夷。万众纷错,鱼龙尊卑”,可知此楼与百姓居住的内城毗邻;赋中还有“峙高阙兮冠百常”“瞻天颜兮分寿觞”二句,可见此楼还是皇帝接近百姓、“与民同乐”的所在。[13]
以上就是笔者在五凤楼赋中发现的主要信息,要完全揭示“五凤楼”的身份则要藉助外证。前引《东都事略》提到的“乾德中太祖大修宫阙”,在《宋会要辑稿》中可以到印证:(建隆)四年(即乾德元年,公元963年)五月十四日,诏:重修大内,以铁骑都将李怀义、内班都知赵仁遂护其役。
二十四日,明德门成,先是同州节度使张美来进材木,及成,命翰林学士承旨陶谷撰碑。[14]
“明德门”是东京大内的正南门,完全符合中国传统“宫阙”的概念。[15]此次兴役仅仅持续十天,故虽名“重修大内”,还应以“大修宫阙”为实。这两点都与“乾德中太祖大修宫阙”的记载契合不二,这表明《东都事略》和《宋史》记载可靠,其说至不可易。再观《东都事略》与《宋会要辑稿》,可知梁周翰
作赋应缘起于太祖“乾德中大修宫阙”,而所修宫阙就是明德门,故东京大内明德门为五凤楼的可能性极大。
明德门(后改称宣德门)位于汴梁御街的北端,早在太祖朝就是皇帝宣布大赦的重要场所。[16]且宋人习称某(城)门为某楼,“明德门”有时也被称为“明德楼”。[17]明德门的种种特征都与《五凤楼赋》的描述切合符节,梁赋中“五凤楼”应为北宋东京大内的明德门的别称。
总之,“五凤楼在东京”说具有充足的史料依据:《五凤楼赋》以“辰马之墟”点明了东京汴梁地望,其中关于“五凤楼”的种种特征又为大内宫门所独有,此为内证。《宋会要辑稿》印证了《东都事略》《宋史》的相关记载,并将梁赋与明德门联系起来,此为外证。据此断定,梁赋所咏“五凤楼”乃北宋东京明德门,应无疑问。[18]
二
以上论述还存在两个问题:其一,笔者认定“五凤楼”为明德门别名,却没有给出北宋大内城门具有别名的证据。其二还是东京“五凤楼”于文献无征。这两个问题都与“五凤楼”一词的内涵演变密切相关。“五凤楼”一词最早出现于《明皇杂录》:“唐玄宗在东洛,大?T于五凤楼下。”[19]到了唐末五代,梁太祖朱温曾大规模重修洛阳五凤楼。[20]至此为止,“五凤楼”都还是西京洛阳宫城南门的专名。而根据《茅亭客话》的记载,五代时期成都也有“五凤楼”:
王先主(王建)自天复甲子(天复四年,公元904年)岁封蜀王。霸盛之后,展拓子城西南,收玉局化,起五凤楼,开五门,雉堞巍峨,饰以金碧,穷极瑰丽,辉焕通衢,署曰“得贤楼”,为当代之盛。[21]
黄休复为宋初之人,《茅亭客话》记述事件的下限在宋真宗咸平年间(998―1003),上距“天复甲子”已近百年,故将此则史料作为五代后期以至宋初之人的回忆,或较稳妥。值得玩味的是,这段材料先说王建造“五凤楼”,又说此楼被命名为“得贤楼”。可见“五凤楼”在当时不是某一楼的专名,而是一类宫阙的统称。[22] “雅名多别,俗名多共。”[23]东京“五凤楼”或为时人俗称,“署曰‘明德之门’”是完全可能的。[24]官方史书立足于记述准确,以“明德门”之名将东京大内正南门载入史册也是合乎情理的。
《五凤楼赋》作为文学作品,其描写明德门却只字不提“明德门”的原因应与史籍无征不尽相同。笔者认为,不提明德门可能是梁周翰基于文类意识(genre)的主观选择。
中国传统文学体例众多且各具特,吴乔就将传统文学分为实用之“文”和虚用之“诗”,并两者的关系比作“饭”和“酒”:“意喻之米,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则变尽。”[25]所谓“辞胜事则赋”,[26]一篇成功的辞赋常使读者迷醉于“侈丽”的修辞与“闳衍”的幻想之中。[27]虽然在写作中不排斥叙述,但与“记”“序”等写实散文不同的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QQ:729038198,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发表评论